◇◇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 批判现实的杰作——黑泽明的“罗生门” 自如 盲人摸象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其实如果事先知道盲人的方位，那么把他们的 描述迭加起来，也不难得到一个全面的印象。但是，假如我们的观察者不是盲人， 却又各有偏颇，每个人都提供一幅全面但有所歪曲的图像。众说纷纭，相互矛盾， 那又如何能够知道什么才是真相呢？如果我们用前者来比喻“公民凯恩”多断面 平行展开的手法，那么后者则是由芥川龙之介原著，黑泽明改编并导演的“罗生 门”给观众出的一道不寻常的智力题。 电影的镜头首先聚焦于大雨冲刷下破败的罗生门。根据剧本的说法，这是中古世 纪的日本。但整个故事其实有如笑傲江湖，并不局限于特定的朝代。樵夫，行脚 僧，还有流浪汉，大雨把三个人困在高大的罗生门下。樵夫在喃喃自语的出神： “不懂，真的不懂…”行脚僧听到了，面上露出惊恐的神色。这两人奇怪的表现 自然引起了观众的好奇心。流浪汉为观众负起了追问的工作，而剧情就在天方夜 谭式的讲故事中展开了。 [一个故事。四种叙述] 故事从樵夫的叙述中开始。描写樵夫进山一段的镜头运用是令人难忘的：仰望中 太阳掠过高大的树梢，隔着树丛樵夫迅捷的身影，斧头近距离闪亮的特照… 事 情似乎并不复杂。樵夫发见了一具武士的尸体后报了官，行脚僧当天更早时看见 过这个武士和他骑马的妻子；最后捕快在河边碰上倒在地上的强盗多襄丸，他身 上带着武士的弓箭，旁边有武士妻子的马；多襄丸直承他强奸了武士的妻子，并 在决斗中杀死了武士… 樵夫讲完了，这似乎只是一个寻常的凶杀案。难怪流浪汉失望的嚷嚷：“杀人么， 到处都有嘛”。但是行脚僧插口了，故事顿时变得扑朔迷离。行脚僧讲述的是他 与樵夫都听到的另外两个版本。 首先，捕快在尼姑庵里找到了武士的妻子。她的口供却与强盗不同：强盗强奸她 后就走了；她面对丈夫轻蔑而鄙视的眼光，感到难以忍受的羞辱…最后她拿起匕 首，向丈夫走去，这时她晕倒了；醒来看见断了气的丈夫胸口上插着那把匕首… 接着，武士的鬼魂借助女巫降神提供了他的版本。强盗在强奸他的妻子后又安抚 她，说要带她走。他的妻子听得心醉神迷的样子。然后，令武士伤心欲绝的是， 他的妻子突然狠毒的盯着他：“杀了他我才能跟你走”。连凶恶的强盗都害怕了， 他满怀憎恶的看着那个女人，对武士说：“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杀了她！”女人 逃跑了，强盗追之不及，回来把他的绳索挑断就走了。武士心如刀割，拾起匕首 插入了胸膛：“四周静极了…突然有一阵脚步声，是死神吗？这时有人轻轻拔起 了匕首，我就到了幽冥地狱去了…” 行脚僧讲完了。樵夫却非常激动：“他们在撒谎，武士是被刀子而不是匕首杀死 的！”流浪汉看出了破绽，威逼着樵夫讲出了最后一个版本：原来樵夫在树丛里 看到了整个故事的全过程！ 樵夫的叙述对武士妻子强盗的三个版本都是致命的打击。首先强盗非常卑屈的乞 求女人嫁给他，他甚至愿意为此而改邪归正。接着女人把武士的绳索割断，要求 他们决斗 --- 她跟胜利的一个走。武士拾起长刀，却鄙夷的表示不屑为这个女 人冒生命的危险：“丢了马比失去她更让我心疼”。结果，强盗也犹豫起来，不 愿接受女人。女人在两人的羞辱中突然发起狂来，咒骂两个人不是男子汉。终於 武士和强盗打起来了。但是他们连握剑的手都在发抖，跌跌撞撞的交战良久，终 於以武士绊倒在树丛中被强盗刺死而结束… 流浪汉终於承认：“这个故事有点意思！” 究竟谁杀死了武士？用刀还是匕首？樵夫说的是不是全部的真相？…许多细节上 的疑点，电影并没有给观众一个肯定的答案。留给我们的，是长久的回味… [社会。人性] “战争啦，疫病啦，灾荒啦…”，行脚僧自言自语着。罗生门本是威赫一时的一 道宏伟的城门，现在却残破不堪。只有高高的屋檐，粗壮的柱梁，还依稀留存了 一点当年的壮观。罗生门的毁败象征着灾难岁月里中文明的损坏。在这个朝不保 夕的时候，道德荡然。就象黑死病横扫欧洲时一样，高尚的人死去了，自私的人 活下来，社会进行的是逆向淘汰。 在这种环境下，人性中的丑恶突出的展现出来。行脚僧感到难以接受：“如果这 是真的，那么世道人心的丧失比战争疫病要更可怕了…”愤世嫉俗的流浪汉则直 接了当：“人是最可怕的，罗生门的鬼怪都因为害怕人而逃走了…” 在另一个时代里，丧家之后的谢逊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号：“我多见禽兽少见人， 少杀禽兽多杀人！”鲁滨逊独处孤岛毫不怯惧，但是发现了几个人的脚印却使他 大惊失色 ：“人可以是最有力的同伴，也可以是最可怕的敌人…” 社会对於罪恶究竟应该负上多大的责任？这是一个仍然困扰着社会学家和哲学家 的问题。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仓廪不实”，文明必然倒退。要么独裁当道，专 政临头；要么社会溃散，形成无政府主义下的弱肉强食。 生物学告诉我们，动物的眼睛往往只对生存相关的一些颜色敏感。其他信息都被 过滤而舍弃了。人是进化的产物，人的心理活动，是不是也有一个过滤器呢？钱 钟书曾经提到(大意) ：触景生情，情为主，景为次。悲痛的时候即便面对晴天 白云也无心欣赏；而心情愉悦时就算碰上下雨，也不以为意。 在电影里，行脚僧是善良而虔诚的，他难以接受人性的丑恶一面。樵夫则在良心 与现实之间摇摆交战，养家糊口的重负使他有时不得不违反道德准则。流浪汉却 完全站在另一个极端，他厌烦行脚僧的说教，他对人的一切都不予信任: “撒谎的人当然不会说自己撒谎的…” “人总是撒谎的，有时甚至相信了自己的谎话…” 在故事的结尾，三个人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婴儿。流浪汉剥下了包裹婴儿的衣服 要拿走。面对气愤的樵夫，他振振有词： “我如果不剥，别人也会剥的…” “他的父母为什么扔下他不管。他们就为了图一时的快乐，他们比我更恶的多…” “你说我不该拿走这衣服，那你为什么拿走了那把匕首…贼喊捉贼！” 黑泽明借流浪汉之口，痛快的批判了人性的矫饰，虚假和自私。四个版本的产生 也是出於各人有意无意中的抬高自己贬低别人的心理，进行“有选择的遗忘”。 演绎到这一步，凶杀的真相其实已不再重要。四种叙述在凶杀的细节上矛盾而各 有虚假，但它们正反映了各自人性的真实。难怪有人说“面具就是脸”。对面具 的选择折射出内心的活动，“真”的面目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经典的黑白片] “罗生门”对镜头的运用，对时间的把握，足够在电影学院的教科书中写上长长 的一章。人物位置的安排可谓独具匠心，与情节铺展丝丝入扣。例如武士的鬼魂 讲述他自杀后有人把匕首拔走时，镜头正对着降神的女巫，但取景框恰好把旁听 的樵夫安置在内。这个安排以及樵夫的反应在无言中清楚的向观众暗示了是谁拿 走了匕首。 导演黑泽明曾经就罗生门说过：“现代艺术的技巧之一就是简化，因此我必须简 化这部影片”。他非常喜欢无声片，也就不难理解了。审讯的过程没有出现法官 和不相干的差役，证人们面对镜头直接陈述他们的证词。武士的尸体也一直没有 出现。樵夫第一个叙述中，镜头只让我们看见樵夫惊恐的神情和武士高举的两只 手。但是我觉得这反而比现代恐怖片中动辄出现的血腥镜头要更可怕的多，也更 有效的多。 艺术是为了凸现真实。这些真实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因为太细微而普遍不为 人所注意。艺术的夸张和戏剧性就是要重新唤起观众的注目。而在另一方面，简 化滤去了枝节，让观众可以聚焦在艺术所欲展示的主题上。 美国电影学院在二十世纪末评选百部优秀的英语电影，高踞榜首的是黑白片“公 民凯恩”。这部经典的天才导演Orson Welles对黑白片可谓情有独钟。除了当时 的技术条件之外，黑白片的简化作用应该也是重要的原因。Welles在另一部经典 黑白片“The Third Man”的回顾中谈到他的想法：彩色片会让观众不必要的分 散注意力而影响了影片的效力。 方舟子在“美国电影史话”里曾经提到，有一个富翁买下了“公民凯恩”的版权， 想把它变成彩色；电影界里面一时舆论哗然，最终成功的阻止了富翁的企图。当 时我颇觉奇怪，现在却有点明白了。也许可以这样说，如果面向的观众并不为仅 为消遣和娱乐，那么黑白片在表达主题上是更为直接有力的方法。在充满了斑斓 缤纷的彩色片的今天，经典如“公民凯恩”等黑白片，依然可以触动我们内心最 深处的共鸣，引发我们对文明深切的思考。 [天才的小说作者] 先读小说的人，或许会和我一样奇怪。我手头有一本以“罗生门” 为名，芥川 龙之介的短篇小说集。罗生门排在第一篇，却只有短短的三页，情节简单。我当 时看着两张VCD，心里纳闷：这么短的小说怎么拍成电影呢？原来，电影的“罗 生门”主要根据的是芥川龙之介的另一部小说“竹林中”。黑泽明把这两部小说 揉合在一起，用“罗生门”作为故事叙述的框架，加上流浪汉来穿针引线。“竹 林中”其实只有前三个版本，黑泽明加上了樵夫的最后版本。比起小说来更为清 楚有力的表现了故事的主题。 对於不懂日文的我，芥川龙之介是一个奇怪的名字。他的一生的确也不同寻常。 童年时经历了母亲病死的惨痛，这对於他的性格影响重大。芥川生于1892年，在 1927年自杀。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在这三十几年中经历了甲午战争，日俄战争， 一战。芥川死的时候，正是资本主义社会世界性大萧条的开始。他显然是一个极 其敏感的人，在这个多事之秋中他苦苦思考的是生存和死亡的矛盾，本能和道德 的冲突。不知道他服下安眠药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里，有没有感到明白了呢？ 孤陋寡闻如我，第一次听说罗生门是因为对“英雄” 的评论中有人提到其情节 安排有模仿前者之处。从此我对这个名字上了心。最近在网上购得小说集和VCD， 得以一睹为快。张艺谋那部拙劣的木偶戏般的“大作”却给我带来这样好的副作 用，也难怪希区科克可以振振有辞的用他的众多巧合了。 如果你厌倦了白天繁华世界里的浮幻泡影，请选一个淅沥细雨的晚上，沏上一杯 淡淡的清茶，在黑泽明的引领下静静品味那人性和社会的真实吧…… (XYS20030725)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3322.org)◇◇